梅挚算是一个善饮之人,虽然喝得不多,但能应时应景,几杯过后,他说出了心声:“我爱昭州酒,千家不禁烧。醥醪一爵举,瘴雾四时消。红叶和云踏,青帘傍水招。化浓民自醉,鼓腹日歌尧。”
梅挚从苏州知府改任昭州知府,两地相差太大,不仅仅是地理距离,当年,相对地理距离来说,或许只是穿过几条河而已。从苏杭大运河到长江,再从长江到湘江,从湘江到漓江,再从漓江到桂江,然后就到昭州了。河流的落差不会太大,落差太大就无法行船。对梅挚而言,落差真正大的是自然环境。他要从人间天堂苏杭,到瘴疠之乡岭南。
梅挚来昭州前,李商隐早已来过这里了。就是那个写“春蚕到死丝方尽,蜡炬成灰泪始干”“身无彩凤双飞翼,心有灵犀一点通”的李商隐。李商隐到昭州是公元847年,梅挚到昭州是公元1034年,相距187年。梅挚是做知府,相当于现在的市长,而李商隐只是代理郡守,相当于代理市长。其实,187年的时间跨度不算太长,市长与代理市长也没多大差别,关键是两人在昭州留下的文字大不相同。
李商隐笔下的昭州,是今人无法想象的:“桂水春犹早,昭川日正西。虎当官道斗,猿上驿楼啼。绳烂金沙井,松干乳洞梯。乡音殊可骇,仍有醉如泥。”我们从诗中看到,老虎在大路上打架,猿猴在驿站楼上尖叫。如果在今天,说明这里的生态环境非常好,人与自然相当和谐。可在当年,展现在李商隐面前的却是不一般的偏僻、荒凉,让人害怕。不仅如此,除此之外,李商隐还写到昭州的奇异,更是令人悚然:“户尽悬秦网,家多事越巫。未曾容獭祭,只是纵猪多。点对连鳌饵,搜求缚虎符。贾生兼事鬼,不信有洪炉。”李商隐描述的昭州,民众愚昧,巫蛊流行,奇风异俗,言语不通,是一个令人望而却步的地方。
梅挚来到了昭州,不仅没被这虎斗猿啼、巫蛊事鬼所吓倒,反而爱上此地,写下了众人传颂的《昭潭十爱》,留下了流传千年《五瘴说》。
梅挚是谁?昭州在哪?
先说昭州。
昭州就是现在的广西桂林平乐县一带,漓江、荔江、茶江三江在此汇合,成了桂江,桂江两岸峰峦接踵,秀竹如烟。平乐盛产沙田柚、柿饼、柑橙、板栗,坐在船上还能打油茶,油茶里还能烫上刚抓到的桂江鱼,甚至,随时会听到动人的山歌,“山泉不用锄头开,白云不用剪刀裁。山歌不用笔来写,舌头一拐就出来。”这里,是百姓安居乐业的好地方。但在唐宋,这里算是岭南瘴气最肆虐的地方。古文献是这样记载的:“天气炎热,地气卑湿,结为瘴疠,危害不小”“下至平乐、梧州及左右江,瘴气弥盛……其瘴春日青草,夏日黄梅,秋日新禾,冬日黄茅。又有曰桂花、菊花者,四时不绝,而春冬尤甚,”在唐朝,到处传闻:“青草黄茅瘴,不死成和尚。”而岭南毒瘴,又以昭州为甚。
瘴气,是南方山林中湿热蒸郁而产生的致人疾病的一种毒气。在古代,偏僻的广西,那是地域广阔,人烟稀少,生产落后之地。这里土瘠民贫,气候湿热,林木荒草繁茂,山高深谷,烟雾四时不绝,因而瘴气不断,病毒细菌滋生繁衍肆虐,随时危害着人们的性命。而且,当地还有“淫祠而尚鬼,病不服药”的愚昧风俗,更是导致很多人病死。因而广西古时曾被称为“瘴疠之乡”,使人望之却步。唐宋时期,岭南一带被朝廷作为谪贬官员的流放之地,中原人士来到这里,常会碰上“蒸郁为疠”的烟雾而致病,甚至病死。因此,在他们作品中,我们看到的多是“蛮、瘴、蛊、巫、鬼、鸟语”的广西影像。
就是这个自古以来被“士大夫指以为大法场,言杀人之多也”的昭州,梅挚来了。
梅挚何人?梅挚,字公仪,四川新繁人,北宋著名的政治家,当过大理评事、殿中侍御史、天章阁待制、龙图阁学士、陕西转运使,后迁至右谏议大夫。并先后出任蓝田上元知县、苏州通判、开封府判官、陕西都转运使,昭州、滑州、杭州知州,江宁府、河中府知府等地方官。在《宋史》中,专门有《梅挚传》,文中评论他“性淳静,不为矫厉之行,政绩如其为人。平居未尝问生业,喜为诗,多警句”。宋仁宗曾褒奖他“言事有体”,苏东坡称颂他“执事骨鲠”,欧阳修赞扬他“清慎好学”。
梅挚当地方官时,十分体恤百姓。在滑州时,每年的修河护堰,工程浩大,原来都是百姓承担,而梅挚在任时却抽调金州兵丁协助护堰修河,减轻了百姓的负担。一次河水猛涨,为了保障百姓的生命和财产安全,梅挚多日昼夜带领部下亲临现场督修堤岸,站在抗洪抢险的第一线。仁宗得知后,还特下诏嘉奖他的功劳。
梅挚到了昭州,并未被瘴气所吓倒,他反而爱上了昭州。昭州的峰林、曲流、绿洲、寺观、水果、美酒、人文,在他眼中,都是那么不寻常,他吟诵出“二年游宦乐,满腹岭南春”。梅挚深爱此地,写下了《昭潭十爱》五律十首,其中,开首便是:“我爱昭州水,湘漓共一源。本无汙泥滓,去有棹歌喧。沃野藤溪道,浮琛玉海门。有时新雨涨,多半是君恩。”
本文开篇提到的《我爱昭州酒》也在其中,除此之外还写有《我爱昭州士》《我爱昭州观》《我爱昭州寺》等。在他心中,这里的一草一木、一山一川、一观一寺、一人一物,他都出自内心喜欢。
情随景至,性由人生。同样的地方,不同人有不同的感受。我们再来看看另一名人,他也曾到过昭州。那就是《旧唐书》中记载“弱冠知名,尤善五言,当时无能出其右者”的唐代著名诗人宋之问。此人在山水描写上颇具行色,对盛唐诗人王维的山水诗创作产生过重要影响,留下过“近乡情更怯,不敢问来人”等佳句。他来到昭州的感受和梅挚又大不一样。
唐睿宗景云元年(710年),宋之问被流放到钦州,从桂州(现桂林)沿漓江下桂江前往贬所。他来到当时岭南谪官的中转地昭州,看到桂江两岸险峻的江峡、湍急的滩流,沿岸阴森的林峦传来凄厉的猿啼,听闻昭州瘴气的恐怖,吓得日夜惊颤哭泣。他诚惶诚恐,走走停停,乘船到了大扒巴江下面的龙目滩,再也不敢往下游去,匆匆写下《下桂江龙目滩》就赶紧调转船头折回桂州,不愿前往贬所。他这样写:“停午出滩险,轻舟容易前。峰攒入云树,崖喷落江泉。巨石潜山怪,深篁隐洞仙。鸟游溪寂寂,猿啸岭娟娟。挥袂日凡几,我行途已千。暝投苍梧郡,愁枕白云眠。”
宋之问不断向朝廷打报告请示,要求改任流放地,总算求得皇帝的怜悯,把流放地改为了桂州。李隆基即位后,他本以为可以回朝,谁知,仍被赐死在桂州任所。
而梅挚有梅挚的情怀,他来到昭州之后,励精图治,用心办好地方政事,很快就把原来落后、混乱的岭南僻地建设为社会稳定、官民和谐、居民相对幸福的乐居之地。为了及时给昭州正名,梅挚在昭州城北修建了“政平楼”,在城内修建了“十爱亭”,把自己在昭州任职的感受以及昭州风土民俗写成了十首诗,刻在了亭上。他要让“蛮、瘴、蛊、巫、鬼、鸟语”这些词不再是昭州的代名词,他要做昭州的形象代言人,他要挑战李商隐,在诗中宣布:“政平无虎斗,不信义山诗!”
而更为难得的是,梅挚在任职昭州知府时写下流传千年的《五瘴说》。《五瘴说》文章不长,仅有一百二十字:“仕有五瘴:急征暴敛,剥下奉上,此租赋之瘴也;深文以逞,良恶不白,此刑狱之瘴也;昏晨醉宴,弛废王事,此饮食之瘴也;侵牟民利,以实私储,此货财之瘴也;盛拣姬妾,以娱声色,此帏薄之瘴也。有一于此,民怨神怒,安者必病,病着必殒,虽在毂下亦不可免,何但远方而已!仕者或不自知,乃归咎于土瘴,不亦谬。”
梅挚用短短的一百二十字,向人们昭示,自然界的瘴气固然可怕,但官场上的瘴气更加可怕。他认为横征暴敛、冤假错案、大吃大喝、与民争利、作风败坏这五种腐败行为和风气,是人为的“瘴气”。这五种“瘴气”,做官的人凡是染上其中之一,便会遭到百姓的反对,就会接受历史的惩罚,要想侥幸逃脱是不可能的。
《五瘴说》问世六十年后,因直言上疏,受蔡京诋毁而贬官昭州的邹浩读到《五瘴说》,感而赋诗曰:“五瘴作时虽不染,一篇留诫指其然”。《五瘴说》问世一百五十多年后,广西漕运官朱希颜认为《五瘴说》切中时弊,将其摘录刻石于桂林龙隐岩,以警示仕人。朱希颜在跋语中说道:自古传说岭南有置人死地的瘴气,仕人畏惧南来甚过于被流放。生与死是人生的必然现象,为忠义而死,死得其所,如果因私欲所纵,残生伤性而死于非命,“则命不系乎天,系乎人也”。
到了清光绪元年(1875年),梅挚家乡新繁人严渭春来到广西做巡抚,在桂林龙隐崖见到刻在崖壁上的《五瘴说》,回到家乡后时常提起这件事。不久,新繁人吕子丹在贵州罗斛做官,派专人到广西拓制《五瘴说》。光绪三年,吕子丹回新繁,把《五瘴说》拓片送给龙藏寺的方丈雪堂和尚。光绪六年,雪堂和尚将《五瘴说》翻刻于龙藏寺碑林。光绪十年,新繁知县段莹又将《五瘴说》翻刻于新繁东湖。《五瘴说》问世八百多年后,新繁人梅挚和他的《五瘴说》回到了家乡。
古往今来,人们一直把《五瘴说》作为“官家药石”。1963年3月,我国当代文化名人郭沫若游桂林时,登上榕树楼,读了梅挚《五瘴说》后,当即写下七律诗一首,其中有两句说:“榕树楼头四壁深,梅公瘴说警人心”。
梅挚昭州情,一文传千年。
(作者系广西作协副主席,广西文联办公室主任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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