秋天某个清晨,我晨练时路过一片田野,三五个人正在不远处锄地。秋天,该往土地里撒些什么种子呢?作为一个离开土地太久的人,我早就忘了庄稼的节令。
放缓脚步,我朝他们望去。清晨的阳光已有些炽烈,偌大的旷野上,他们保持着同一种姿势——腰身直立,无节奏地微微弯曲,再直立;手中的锄头慢慢举起,再缓缓落下。动作机械、重复,远没有力学的弧线与美感。看得出,在他们的手中,是一把生锈的锄头,这锄头显得生涩、生疏,仿佛像我一样已离土地久远。也看得出,在他们的脚下,是一块板结的土疙瘩,土块、石子、杂草,抱成一团,齐心协力,仿佛在共同抗拒锄头的落下以及拒绝种子的到来。
印象中,挖地的姿势,并不是这样的。
某个烈日之下,土地几乎就要冒烟了,空气中没有一丝风。赤膊的父亲,光着脚站在地头,正盘算着眼前这块土地的安排。在父亲眼中,每块土地都有它的职责与安排。父亲身前,是一把站立着的齐腰高的锄头。这锄头俨然一名战士,荷枪实弹,只等父亲一声令下,就可以视死如归,冲锋陷阵。发黄的锄头柄光溜溜的,仿佛涂有桐油,我知道那是汗渍和老茧磨出来的古铜色。那些好看的木纹,是艰辛的见证、劳累的勋章。地上的锄头,如两颗利牙,闪闪发亮,那是铁在泥土之上、阳光之下的金属本色。
父亲朝手中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,然后用力地搓了搓。唾沫与手上的尘土糅合,在父亲粗糙的掌心化开。这是在对满手老茧传递一种信号——就要开始了。但是,这些久经考验的老茧,似乎对此并不在意。或许,它们这一生中,随时都在准备出发,随时都在准备战斗。在风里、雨里、烈日下、寒霜中,老茧变得愈发厚重,愈发容忍,它们仿佛已有了父亲的秉性。眼前这块地算得了什么?我们见过篱笆墙内的菜园,更见过漫山遍野一眼望不到头的莽莽荒地。
右手、左手,父亲五指弯曲、并拢,紧握光滑的锄头柄,然后近乎九十度的弯腰、折叠。这样的弯腰,可能是一种习惯,也可能为了获取更大的爆发力,因为父亲曾说过,腰是力量的源泉。然而,它何尝不是父亲对脚下大地致以朴素而真诚的敬意呢?
这里即将播下种子或插入秧苗,过不了多久,就将碧浪滚滚,将生长出一季的蔬菜和口粮。
父亲将腰弯一点,再弯一点,然后瞬间挺直,甚至向后倾。那弯曲的腰身像一张拉紧的弓,手中的锄头则像一支箭。父亲双手用力,将锄头高举过头顶,高一点,再高一点,我仿佛看见父亲在踮起脚尖。接着,父亲再将腰身折叠下去,将全身的力量汇聚在双手,通过锄头柄传递给锄头。此时,锄头的铜牙铁齿,正带着太阳耀眼的光芒,带着呼啸的山风,扎进板结的、幽暗的、沉睡的土地深处。
我一直记得这样的姿势。这可能是一种本能,是一种生存的哲学,或是一种庄重的仪式。年幼的我既膜拜,又深深畏惧。那时,我跟在父亲身后,在心底里默默地期待着,将来一定要有父亲这样的力量,这是证明我是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最有力的证据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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